家里还有一些錾着母亲名字的粗瓷碗,时间翻过那么多年,拙朴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辨。它们曾经流转过许多人家,最终还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。
在碗底上錾字,这是从前一种意味深长的事。錾碗的手艺人挑着一副简陋的担子,担子上盖了一块肮脏的旧布,将孩童们探索的目光通通挡在外头。匠人村前村后韵味十足地吆喝着,一拨主妇围上来讨价还价,七嘴八舌,逼得手艺人节节败退。我总是希望母亲还价不要太狠,因为手艺人形容憔悴凝结风霜的样子,看起来叫人不忍。但我是没有资格说这些话的,而且,自己家也并不富足,蝇头小利必须斤斤计较。
那时候一家子的红白喜事,动则是全村全族的事。每逢生死或者嫁娶,主人家就要把村里小半人家的碗都借拢到一起才够用。各家各户的碗,都是一样的长相,一样的身段。只好錾字来区分了,这倒是一个好主意,省了多少是非!
锋利的錾子一下一下地敲着,边上围着赶不走唤不回的孩子。手艺人尽管胸有成竹的模样,孩子们仍然替他担心有失手的时候,那么他这半天工夫肯定白做了。至于字的好坏,大家是不屑于计较也不懂得计较的。但是有一天也出了一件麻烦事,艺人遵照婆婆吩咐錾上了婆婆的名字,而后媳妇认为碗是自己的,该錾自己的名字,死活不付工钱,我疑心是媳妇欺负外地人,故意寻出这么个由头来,心里很是厌恶她,而她确实也不是什么善类。
其实还有补碗的,如果不慎跌破了碗,而且碎得比较完整-----譬如说一分为二或者为三,那么还可以把残片收集起来,等补碗匠来了补一补,像补衣服或者补锅一样,还能用上许多年,这是比錾碗更神奇的事。
母亲总是说,天底下百行百业,唯有打铁最苦,一辈子烟熏火燎,一辈子都没有一件好衣服穿。可是,又有哪门手艺是不苦的呢?补锅匠?石匠?木匠?蔑匠?这些靠一双手讨生活的人,都一样地吃了多少百家饭,睡了多少屋檐,看了世间多少脸色。
手艺人虽然苦涩了一些,但一技在手,终归是一门谋生之道。一个有远见有谋略的女主人,一定要使自己的儿子,学得一门手艺,作为将来的安身立命之计,否则,文不文,武不武,靠什么讨吃呢?靠什么撑家立户呢?
纸马匠因为替死人做活,起坐间似乎通身笼罩着阴阳之气。他笑得再暖,也是令人望而却步。因此,在人心中,这门手艺要归于“贱业”了。匠人天天在白惨惨的纸堆中间忙着,用一把剪刀一盆米糊一把篾条,一折一叠,叠出人间没有的荣华富贵来。尤其是那些朱阁绮户:院门、窗棂、翘角飞檐,两进三层,小小巧巧,精致无双,没有一处有半点含糊草率,没有一种不透着妥贴周全。还有一双一双的粘花阴鞋,如果不是小得只能塞下三个手指头,几乎就能以假乱真了,因为太漂亮,我们无法不被打动,偷偷地试图把阴鞋塞到自己脚上去,结果被母亲舞着荆条一顿乱抽。在这个讲究“事死如事生”的孝义人间,在生前缺乏的,在死后一定要给足补偿,使其免于红尘的苦痛。出殡的时候,白的花圈,白的纸幡,白的鹅,满天飞舞的纸钱,充满惊心动魄的哀愁和美。
簑衣是诗家最喜爱的物象,但它穿在身上并不如看起来那么舒服,毛毛刺刺的,唯有被日晒雨淋过,被锄头和犁铧磨砺过的肌肤才能适应它。编织簑衣是男人干的唯一服装活,棕匠从高高的棕树上用刀剥下棕衣来,一根粗大的针,这边进去,那边出来,于是有了这样的词话:“青箬笠,绿簑衣,斜风细雨不须归”。是谁最先知道一点也不可爱的棕片能给人遮蔽风雨呢?人类如此善于领悟大自然的恩典,将生活中许多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,完美地应用于自己的生活。棕匠在制作簑衣之外,更多地是制作棕绳,在尼龙绳问世之前,棕绳是谁也不离开的生活用品,把棕片中勾出丝,分成一股股的,用两个木架子,“唧唧复唧唧”地摇着,由细绳而粗绳,比制作簑衣更为繁琐,同时匠人也更加耐烦认真。
当一个母亲咬紧牙关省吃俭用地送孩子出去拜师学艺,是因为坚信这门手艺将能成为孩子一辈子的依靠。但是,机器改了这一切,历史改变了这一切,绝大多数的手艺被抛弃了,它们走到了命运的尽头,手艺人被迫匆匆转身,求取另外一种活法。篾匠固然还时不时挑一些鸡笼、鸭笼到集市上来,但也只能算惨淡经营了。对此,老人们有这样的感慨:“奈何得了天,奈何得了地,奈何不了这个时代。”
这么好的手艺,这么精巧的构思,怎么可以说没有就没有了呢,这无论如何让人有些难以释怀的乃至痛楚。但是人事都有代谢,何况于手艺。古今往来,湮没的手艺恐怕千千万万了吧,像《金瓶梅》里面提到的磨镜子,像《白鹿原》中的木轮子牛车,像《红楼梦》里面提到的调脂弄粉----真不知道从前的脂粉是怎么做成的。从今往来,岁月层层堆积,事物层层更新,不可能样样都保留着,历史终归要向前走。
人才市场里的绘图员、程序员、设计师……该是新时代里的手艺人吧,只是他们更多地是用智力去谋生活闯世界了。或者,他们该改一个名称,叫技工之类。他们有着白领气质,知识分子风范,以及拼命三郎的坚忍不拔,已经完全迥异于历史中苦巴巴的艺人形象,呈现出绵绵不绝的温润与力量。他们的可贵,在于紧跟着时代奔跑,在于传承了祖辈的工匠精神,在于向死而生的人生里,乐观地经营出一种丰满厚重。
文/楚木湘魂
本文编辑:铁打的宝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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