邵东“年”俗札记

　　中国究竟有多少个节日?我敢断定，不管他学历有多高，知识有多丰富，包括民俗专家，都难以回答这个问题。就系列而言，就有法定的、传统的、引进的，更有56个民族的。纷繁复杂，难以统计。但就汉民族而言，最隆重的当属春节。少数民族也大多认同了这个节日，因此也可以说就中华民族而言。

　　中国早在夏朝开始，便把正月初一称为元旦。中间虽有变化，比如秦朝统一中国后，又以十月初一为元旦。但夏朝的“元旦”一直沿用到清朝末年。辛亥革命成功后，孙中山“从西历”，定农历正月初一为春节，而以西历1月1日为元旦。毛泽东建国，沿用了孙中山的纪年法。

　　然而在我的家乡(大概念为湖南邵东县，小概念为团山乡双江桥)从来就不认同“春节”这一概念，无论男女老幼，无论绅士草民，一律直接叫“过年”。“过年了”，“回家过年去”，概念表达通俗明了。

　　全家上阵做糯米糍粑

　　为了这个“年”，人们从腊月初就开始准备了。蒸糯米甜酒，做糯米糍粑、粘米粑粑。杀猪。一般每家每年都喂一头或两头猪，年前杀了。留下少量自家过年食用，其余都卖掉，这是普通农家一年最大的现金收入。猪油煎了，便是自家全年的食用油。

　　准备过年

　　农村杀猪是有讲究的。一是宰杀时，不能叫别人的名字。因为杀生要受到阎王惩罚的，一个人名在此时叫出，怕死后受到连带误罚。二是宰杀时，必须一刀致命。如果杀后猪仍在挣扎，则预兆不吉利。如还要补第二刀，则预兆更坏。主人的脸色陡然难看，屠夫更尴尬。往往工钱也不要了，饭也不吃了，连连道歉走人。

　　过年最隆重的最讲究的首推那餐团圆年饭。年饭一律是早饭，而且越早越好。早的掌灯吃饭，晚的天亮即吃。为何这么早呢?小时我问奶奶，她说：“怕见告花子。”我还是不明白，又不敢再问。大了我才明白：见到告花子(叫花子、乞丐)不吉利，背时(方言“倒霉”)。

　　年饭是有讲究的，荤菜仅限“三牲”，即鸡、鱼、肉。肉的概念是专指猪肉，至今如此。鸡，一般为母鸡，意在生财繁殖。鸭鹅皆不能替代。鱼一般为草鱼。视为正统鱼。肉，仅限鲜猪肉。年饭是不上腊菜的。牛羊等其他家畜肉皆不能上桌，野味尤其。因为当地百姓大都信佛，而佛教是反对杀生的。用我奶奶的解释是“鸡鱼猪生来就是人吃的”。

　　年饭菜的禁忌还有许多。比如豆腐是绝对禁止的，因为办丧事豆腐是代表菜，平时办喜酒也禁上豆腐。霉豆腐(豆腐乳)更是忌物。

　　年饭还有仪式在先，即祭祀祖先。由长辈把“三牲”端到堂屋，摆在神龛前的供桌上，点上三柱香，烧上几格纸，敲罄三下，请祖先用餐。仪式完后，由家长先动筷子夹菜。之后，任凭你狼吞虎咽，一年的食欲只有在这一顿才能得质与量的满足。

　　民间美味

　　“三十夜的火，元宵夜的灯。”年饭后，地灶(烤火灶)的煤炭火烧得很旺，全家围坐一圈，说说笑笑。小孩等着压岁钱，大家等着吃“掴片”。这是一种红薯零食。做法是把蒸熟的红薯捣碎，加上芝麻、碎橘皮，和成泥后分别倒进长约八寸宽约四寸的薄木模内，取出晒干。吃时剪成方形三角形各种片状，然后炒熟即吃。炒的方法很奇特，用的是河炒、桐油与薯片拌炒。桐油是不能食用的，然而用桐油炒的薯片居然既香又甜。渴了，喝碗糯米甜酒。

　　喜帖春联

　　正月初一，是一年的第一个喜庆之日。喜庆对联一般在先天已经贴好。初一开门的第一件事便是燃放鞭炮，然后晚辈给长辈拜年。这一天，凡有新衣的皆穿上新衣，没有新衣的皆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。这一天，一般不外出拜年，大都在自己家里或邻里玩耍。这一天，也代表这一年，碰到的第一个外人往往被暗示为某种预兆。比如，碰到乞丐、寡妇、鳏夫等，皆被认为是倒霉的征兆;如碰到新郎新娘、干部、读书人，则皆大欢喜。

　　这一天的习俗还有不少。不准洗头洗澡，不准洗衣。可以在年三十洗，洗掉一年晦气。不准扫地，实在要扫，要往里扫，忌往外扫。扫后垃圾要存放家里，初二才准外倒。这一天最忌讳哭，忌讳讲不吉利的话。比如不小心打烂一只碗，必须赶快说“打发了”，而不能说“打烂了”。村里有个小孩年三十向娘讨压岁钱，娘说没有。小孩立即要挟：“你不把(给)，我明天喊背时(倒霉)。”吓得他娘立即给钱。

　　从初二开始，便是亲朋间的走访拜年。每天，无论是石板大道，还是田间小路，处处是游动的人群。客人一般都带礼物：手提一只竹筛子(篮子)，里面放一块长条鲜猪肉，肉皮上贴一块长条红纸;还有用草纸包的三四个包子。六个生鸡蛋可以成包;相当于六个鸡蛋体积的块糖、红枣、柿饼之类的食品都可成包。包为长方形，外放一块长条红纸，用干蒲草或红、黑棉线纵横成十字架扎好。

　　主客见面进堂屋后，相对而立，抱拳互致拜年。然后落座接受主人的招待。先是一杯泡茶，再是水烟。然后边吃零食边聊天。零食一般为4碟，较高规格为6碟，最高规格为8碟。4碟往往是葵瓜子(葵瓜子这名字很怪，它根本无瓜，怎么叫瓜子?我们当地叫这种植物为“上藤瓜子”，“向日葵”一词，是从学生课本得知的，至今仍不用此词)或南瓜子(南瓜，我们村叫“番瓜”，这是古方言。和番茄一样，是从西域引进的，所以叫“番”)、花生、豆腐干切片、豆子之类。6碟以上加上干猪耳朵、干鱼块等腊菜。还有自家酿的米酒。妇女小孩则吃糯米酒，连酒糟一起喝。一起喝。

　　过年的传统娱乐活动就是白天耍龙灯，晚上耍狮子。

　　双龙戏珠

　　龙灯，其实没有灯。龙灯队的道具就是一条布制彩龙，一套锣鼓，几个竹篾纸糊的鱼、虾型手举造型，有的还有几位蚌壳姑娘，即姑娘披着两片纸糊蚌壳边走边一张一合。彩龙队后面总会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少男少女。队伍选择一条道路挨家挨户表演。先是在堂屋前的禾场坪舞龙，再进堂屋舞龙。其中，有人会大“嗨”一声，舞龙、锣鼓便嘎然而止，这是龙灯队的歌手对主家唱赞歌了。龙灯歌都有套路套话，但要根据主家情况变换或添加歌词。记得六十年代龙灯到我家时就听到“彭祖高寿八百岁，彭家吉星代代传”、“彭家读书有传统，金榜题名到京城”这样的赞语。主人也要回歌，无非是“今日祥龙到我家，恭贺各位把财发”这样的套话。也有主客歌手当场斗狠的，看谁唱得好唱得久。龙灯进出，都要鞭炮迎送，并要红包打发。(了解更多邵东美文，请打开微信搜索“峻岭关注”，点击关注即可)

　　民间舞狮

　　日落西山，龙灯队收场了，狮子队又跃跃欲试了。狮子队有锣鼓队造势，有灯笼队照明，更有武术队压阵。套路与龙灯差不多，只是重头戏在武术表演。内容有：拳术;鞍马运动，只是用两张方桌当鞍马;耍长凳;耍棍(这棍叫“举棍”，比锄头把长与粗的红漆木棍。平时压在床外框内侧，一为压铺草，二为防身);耍火流星……中间穿插歌手唱狮子歌，内容与龙灯歌差不多。看客总是里三层外三层，把个堂屋围得水泄不通。而且一家一家紧跟，乐此不疲。我小时，就是龙灯、狮子的忠实观众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，龙灯、狮子队还偶尔现身。随着电观的普及，龙灯、狮子活动只是偶尔在官方举办的大型仪式上出现。作为年事活动，已彻底消失。

　　“大人盼插田，小孩盼过年。”这世代流行的俗语如今已经没有意义。大人不再盼插田，因为他们生活的出路不再全靠田。即使田荒芜，也能丰衣足食。而在当年，即使“四海无闲田”，“农夫犹饿死。”小孩也不再盼过年，因为随时都可“各取所需”，无需盼过年去穿新衣，吃大肉。

　　随着时代的进步，社会的发展，中国人民终于享受到丰足的物质生活和充实的精神生活。家乡的传统“年”俗已经成为尘封的记忆，成为逝去的历史。如果说，家乡“年”俗还有什么保留至今的话，那就是全家团圆。今天，家人从五湖四海赶回家乡，就是为了这传统的习俗，为了这顿神圣的团圆年饭。

本文编辑：铁打的宝庆