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宁在五岭之中,历来雄踞湘桂之孔道,扼守八峒之要冲。邑人谢国安在《夫夷形胜赋》中赞曰:“山川之胜不后衡湘,关隘之坚奚誇函剑。”形势险峻,地理位置重要,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,亦为文人墨客所钟情。历代王朝更迭之际,不少前朝遗民即纷纷避居夫夷,流寓新宁,暂忘山河破碎之积郁,寄托身世飘零之苦愁,或流连山水,或吟哦叹咏。新宁山川形胜、社会俗世亦以博大之胸怀,接纳他们、包容他们,使之暂避乱世之纷扰,得享一时之安宁。在流寓新宁的遗民当中,又尤以前明居多,南明永历小朝廷中的方以智、朱昌时、刘明遇、金堡、丁时魁、张同敞等皆流落新宁,或避祸,或隐居,新宁人文风光一时无二,与晚清楚勇崛起之时不相伯仲。特别是一代宗师方以智在流离湖南期间,寓居新宁近两个月,对其人生转折产生了重大影响。
传奇人生:明亡清兴的见证者
方以智,字密之,号曼公,别号龙眠愚者、鹿起山人、泽园主人,“逃禅”出家后法名弘智、行远、药地、无可、墨地等,是明末清初一位杰出的思想家、哲学家、文学家和科学家。
明万历三十九年(1611年),方以智出生于安徽桐城方氏官宦儒学世家,自幼随父方孔炤游历川蜀、闽浙、湖广、京师各地,见识颇丰,发笔有凌云之气。《清史稿·方以智传》载:
以智生有异禀,年十五,群经、子、史,略能背诵。博涉多通,自天文、舆地、礼乐、律数、声音、文字、书画、医药、技勇之属,皆能考其源流,析其旨趣。
方氏是当时桐城世族,方以智在成长过程中接触到的几乎都是硕学鸿儒。且在游历过程中,与黄宗羲、陈子龙以及西方传教士毕方济、汤若望等四方学者相往还,切磋学问,过从甚密,既对传统的中国哲学有更深的了解,又对“西学”产生了浓厚的兴趣,为其最终成长为一代宗师奠定了学识基础。
美国学者余时英在其《方以智晚节考》中,对方以智一生作了一个十分简要精当的概述:
密之一生,大节凛然。早年怀血疏为父鸣冤,孝名满布于中朝。中岁避党祸流窜南荒,姓字见重于乡曲。及乎国亡不复,则去而逃禅。
综观方以智传奇的六十一年人生,大体可划分为三个阶段:
早期从青年时代到明崇祯十七年(1644年),过的是贵公子的诗酒生涯,并由“狂生”入仕经世,以血疏替父伸冤,最后目睹明王朝轰然倒塌、土崩瓦解。
青年时代的方以智先是蛰居桐城,或熟读经、史,或赋诗作文,亦于“万物之理”用力甚多,信手札记,累积素材颇丰,撰成《物理小识》、《通雅》等著作。此时的大明王朝已是风雨飘摇、日薄西山,走到了末世。在国家处于“狼狐又见两河东”的情势下,方以智发出了“少壮几时能起舞”、“读书无所用,何为空闭关”的质问。
1633年,方以智22岁,下定了“入仕经世”之决心,赶赴南京参加秋试,无功而返。次年,方家举家流寓南京,方以智在此度过了六年的诗酒生涯。
末世的南京,烟柳笼纱,秦淮挽月,烟雨香风很快令方以智陶醉,寒窗苦读让位于诗酒酬唱。结社交游、慷慨清议是晚明士林之风气,方以智结识了侯方域、陈贞慧、吴应箕、冒辟疆等一众名士,“接武东林,主盟复社”,品评人物,议讽朝政,切磋学问,上扬州,下苏州,以文会友,名声大振,与陈、侯、冒成为名噪一时的“复社四公子”。“醉挽江东年少群,登高作赋更多闻,日随白玉堂中宴,夜作黄金台上文。”他们用这种颓放消极的极端态度,以抒发心中块垒,获得暂时麻醉的快感,躲避边关告急、国事不堪、颓风渐紧的现实。
所幸儒家的传统在方以智身上烙印很深,他并未因沉溺酒色而不能自拔,放浪形骸之余开始反思,乃作《赠内》诗表明心迹:
少年挟剑走江湖,近在秦淮傍酒垆。
难道读书万千卷,只宜努力作狂夫?
于是他再次拾起科举为官之途径,在经历两次落第的沮丧之后,终于在明崇祯十三年(1640年)中得进士,“受厌公庭革履声”的“狂生”方以智,方始入仕朝廷作公卿。
所谓“福兮祸之所伏”,在方以智殿试中进士之前三月,其父方孔炤因“时相所忌,以失律逮下狱”。进京参加殿试前,方以智以举人身份向崇祯帝上《请代父罪书》,望能允他代父一死,以白冤曲。中进士后,方以智继以“猿肠鹃血,哀动长安”之志,为父伸冤,如是者达一年又八个月之久,执着孝行终得所感,方孔炤冤案了结,于明崇祯十四年出狱。
正当方以智欲大展身手之际,时局却截断其机会。崇祯十七年三月,李自成率军破北京内城,崇祯帝于煤山自缢,大明王朝应声而塌。方以智被义军所缚,遭刑逼降,未从,后乘隙逃脱,辗转奔南京投南明弘光政权。途中作《哀哉行》以记其事:
十年误国登鼎台,子孙累毂高门开。
小臣拜禄十七石,却生此日当其灾。
中期自甲申从北京逃返南京,又经浙江、福建至两广、湖南,经历了曲折颠连的艰难年岁。
福王朱由崧借“复国”之由,在南京建立南明弘光小朝廷,却被马士英、阮大铖等奸佞之人把持,统治者昏庸荒淫,朝臣明争暗斗,重起党争之祸。且方以智流寓南京之时,与马、阮有隙,二人“修怨欲杀之”。方以智哀叹:
未有汾阳复两京,江东草创党人争。
障天欲入贤良罪,在野虚存月旦评。
坐见网罗摧凤翮,可能迁徙避枭声。
阴风匝地浮云黑,耿耿长虹何处明!
方以智为势所逼,被迫离别家人,变名换姓,经浙江、福建,南逃广州,寄居故人姚其胤门下,以授业、卖药为生。
清顺治三年(1646年),桂王朱由榔由丁魁楚、瞿式耜拥立,在粤西肇庆即位,定明年(1647年)为永历元年,号南明永历小朝廷,任方以智为少詹事,翰林院侍讲学士。奈何党派争斗、权贵倾轧、太监专权与弘光小朝廷并无二致,方以智屡受排挤,事无可为,乃坚决遁迹于湘桂黔交界的苗峒之中,过着“曲肱茅屋鸡同宿,举火荒村鬼作邻”的隐居生活。隐退之后,方以智累上十疏,坚辞永历所授东阁大学士之位,并在诗中说“西南更望层云黑,谁把新亭泪眼看”,表明其对永历小朝廷的失望。
自此,方以智以授业、行医、卖药之名,行迹于湘、桂、黔、粤之间,考苗峒边界,察风土人情,交前明遗民,暗中联络各方抗清志士,待举反清复明义旗之日东山再起。有学者据此考证,金庸小说中之天地会、红花会、洪门以及陈近南的原型,都与方以智有着莫大的渊源。
清顺治七年(1650年),清兵攻入桂林,瞿式耜与张同敞守城殉难。对方以智,《清史稿·方以智传》如此着墨:
行至平乐,被执。其帅欲降之,左置官服,右白刃,惟所择。以智趋右,帅更加礼敬,始听为僧。更名弘智,字无可,别号药地。
从此,方以智“逃禅”“批缁为僧”,云游四方,弘扬佛法,著书立说。从轻衣肥马的贵公子到流离转侧的苦行僧,从灯红酒绿到黄卷青灯,从入世到出世,这一阶段是方以智一生的转折点。
晚年的方以智,于清顺治九年(1652年)北归桐城,到清康熙十年(1671年)六十一岁时,殁于赣江上万安城外的惶恐滩,“完名全节以终”。这一时期,方以智常居桐城、南京及庐山五老峰,皈依佛教曹洞宗,晚年定居江西庐陵青原山,自称极丸老人,与湘西草堂的船山先生多有书信往来。他潜心学术,写出了大量理论著作,在学术上终成一代宗师。
流寓新宁:方以智流寓新宁始末
方以智于永历元年(1647年)由新宁入湘,永历二年又由新宁出湘,两度寓居新宁,其时年37、38岁。
《(光绪)新宁县志·人物表·流寓》记载:
方以智,字密之,桐城人,崇祯庚辰进士,官翰林院正詹。国变后,与瞿式耜等共立桂王。王以为学士。丙戌后,自桂林来寓新宁莲潭庵。……
丙戌年,即公元1646年,明亡后两年。
根据方以智的自述,我们大致可厘清其流寓湖南的前后经过。
南明永历朝是一个动荡、流离的小朝廷。永历元年二月,清军由广西平乐分兵进逼桂林,欲将驻桂的永历小朝廷扫灭。二月二十五日,永历帝逃往广西全阳,方以智携家带口在大雨滂沱中乘舟逆漓江而上北奔灵川。其《流离草》中载有《奔灵川》一诗,诗云:
弃余舟兮江边,卧轏车兮难前。
里余首兮喘急,仰瞻兮苍天。
风发发兮不得息,雨滂沱兮奔灵川。
方以智举家到灵川后,未作停留,即弃舟改车,继续北上,经全州西延(今资源县),约于二月底进入新宁,隐居在新宁的夫夷山,一直到四月二十日,在新宁寓居约两个月时间。在此期间,永历帝被刘承胤挟持到武冈,并改武冈为奉天府,方以智深感失望,“是以弃家不顾,抱疾入苗峒耳”,由新宁辗转流离于城步、绥宁、靖州、洪江、辰溪等苗瑶峒地,于永历元年六月到达沅州(今沅陵),七月至芷江,八月到芷江县西的天雷山、西溪苗中。十一月清兵攻陷沅州城后,方以智为躲避清廷的追索逼官,随即入“被左”。据其在此期间所作诗文判断,“被左”当指靖州及贵州天柱、黎平一带,时间应在永历元年十二月底至永历二年二月底。随后,方以智于永历二年三月回到武冈洞口,此时南明永历朝与清廷的交战呈胶着状态,时局相对稳定,方以智在洞口度过了一段比较稳定的生活,读书、游双璧崖、送子上学、组苇缘秋社、竞渡吊屈原,稍得自在。永历二年九月,方以智由洞口经武冈再至新宁,游历了石幕、莲潭,又于九月九日访临莲矶佛阁(应为放生阁)。嗣后,方以智于永历二年十月抵达桂林迪塘,结束了在湖南的浪游历程。
方以智携妻子及三子方中履暂隐新宁夫夷山期间,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涯暂时得以中断,获得了短暂的喘息之机,生活安稳而自在。依据方以智在此期间的诗文,其在新宁的寓居生活和心路历程基本可归结为游历山水、劝人归隐、伤情流寓、思索生死、调和儒道、不忘时局。
流离难忘山水情。年轻时的方以智,不一定过的是锦衣玉食的生活,但也是鲜衣怒马的贵公子,自幼随父游览大江南北,“好游名山,乃生性使然”。永历元年到新宁时,正值春光明媚,方以智自感受到了新宁自然美景的热烈欢迎,心情自是爽朗,在诗作《入夫夷》中说到:“崀笏金峰许结邻,山花迎我一溪春。”在新宁时方以智寓居莲潭,常在放生亭流连,禁不住思乡之苦,又感叹人生颠沛,作《放生亭看月》:
一片钟山月,那从岭外看。
昔尝临北阙,今独照南冠。
万里天难问,三更影易寒。
梦中儿女路,莫忆旧长安。
此时,其好友、名相张居正之曾孙张同敞与丁时魁都在新宁,而方以智喜欢上了崀笏、金峰二山,于是主动与丁时魁邀请张同敞同游金峰山。《(光绪)新宁县志·艺文志》录有张同敞《方密之、丁金河招游金峰不果》一诗,诗云:
飞尽华凝月,山寒欲堕时。
高峰人不到,一夜梦频移。
籁万盈空谷,岩千系别思。
最怜闺怨笛,莫向此间吹。
可见这次游历并未成行,但足可见方以智虽在流离中命途多舛、前途未卜,却仍钟情于山水,不忘游览抒怀。
忠君归隐两难全。永历帝于永历元年二月逃到广西全阳后,诏命方以智为内阁大学士,并遣使张应斗来新宁。一方面,方以智难忘国恩,未改忠于明朝之心。他在《诏使敦趋病中书此》诗中有云:
臣家从父祖,世受国恩多。
……
誓洒胸中血,先投湘水波。
可见虽流离新宁而忠君爱国的情操始终不变。另一方面,方以智以《答吴年伯书》、《夫夷山寄朝贵书》二文婉辞官职,并前后共上十疏屡拒不受,表达了不就阁职的决心。同时,他还以私人情谊屡劝朝中好友弃官归隐。在其诗作《即赠诏使张供奉应斗》中以“倘留耕凿地,即此祝尧天”规劝张应斗,并托张带信给追随永历帝的好友刘湘客和吴德操,力劝他们归隐。在《寄刘客生》诗中说要“麻鞋还待子南归”,便是援引周邵之事,劝刘湘客弃官同隐。在《寄行在吴鉴在》中则云:
但望浮沉日饮醇,何图骨鲠作名臣。
……
敢言大厦难支木,何处名山让采薇。
明确指出在大厦将倾之际,忠臣亦无济于时局,何不去往名山采薇、不食周粟呢?
酷爱《离骚》寓湖湘。方以智生性酷爱《离骚》,在文学复古运动中即屡倡《诗经》、《离骚》,并仿《离骚》作《九将》。在《再柬示别山诸子》诗中有“生爱拟骚来楚泽,却因避地饭胡麻”句,十分明确地表明了流离湖南原因之一是因为天生喜爱《离骚》。到了新宁后,方以智又在《入夫夷》诗中说“卜居才诵先流泪,游子今朝是楚人。”一入湖南,就想起屈原的《卜居》,不觉悲从中来,并干脆自称为湖南人。方以智在洞口隐居读书期间,恰逢中元竞渡,又作《值洞口中元竞渡》诗:
中元竞渡乱中流,客亦携尊上桂舟。
欲吊灵均齐洒酒,洞人知汝为悲秋?
他还另撰《屈子论》一文以吊屈原,足见其对屈原及《离骚》的推崇和喜爱,在浪游的方向上选择湖南也正遂所愿。
咫尺衡岳思生死。方以智寓居新宁时正当中年,前期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,幸得大难不死。他在莲潭庵隐居养病,偶遇一来自南岳衡山的僧人(或是释一念?),两人俱为动荡乱世中流离的寓客,惺惺相惜,或有过多次抵足而谈,方以智为衡岳所吸引,也开始思索生死问题。他在为僧人所撰写的《九龙盆饭僧题辞》中说:“丈夫生当乱世,欲舍此生久矣”。方以智感叹俗世之中虽多是名利之徒,沾沾自喜于食厚晏温,但却也有“愿弃家而游五岳者”。自己有这种念想已有很久了,可是又不得不面临“泰岱太行太华嵩高霍山俱沦区脱”、“以好游名山之残生,咫尺衡岳又不能去”的残酷现实,心中充满了深深的怅然感。但方以智亦自有解脱之途,他在《卧游总跋》中言及,“愚者自少好此,老而遣放,忘山忘道,两折三番,理窟尊幢,未免龂龂角立,不如以烟云化之”,去五岳“舍此生”难得,在残存的河山中游山玩水,亦可视世事如烟云,了却残生。
调和儒道成至性。传统儒家认为,要守礼法,最忌放浪形骸。而道家认为,礼法是桎梏人的刑具,为人旷达才是真性情。所以世人皆认为旷达者必不守礼法。方以智承袭方家三世理学渊源,自得礼法谨介之精髓,但他又生性旷达、酷爱老庄,因此毕生追求“三教归《易》”、调和儒道。他认为:
至人之旷达,正所以成其谨介……圣人之教以谨介致其淡然,至人之道以旷达致其淡然,其致一也。儒者与达士,何相非之甚乎?
流离到新宁后,方以智即撰写了《旷达论》,重新诠释儒道哲学,借此调和两家,合一旷达与谨介。他以为:
世所为儒者多有二病:穷理而不博学,闻道而不为善。故其所言未尝不至精,而所谓粗者正恐未必淡然也。世所为达士,专以任诞,自便于声色货利之场,岂非老子之罪人哉!
能做到自行至性即符合人情,若能淡然于富贵贫贱而又自行至性那就更符合人情。
关心时局多清议。方以智流离新宁,虽贫苦心悲,但时刻关注时局,关心抗清活动。永历元年三月前后,方以智在新宁夫夷山作《刍荛妄言》。他在文中提出了五项建议主张:一是改革制度,革官除冗、指挥无碍,守令将帅互兼、屯田养兵养民;二是倡立土塞,鼓励豪绅依保甲之法组织土塞,以保家复城;三是广开饷源,屯田、开矿可足食足兵;四是重用说士,“尺一之诏,不如三寸之舌”、“凡人之情,不过避害计利耳”,当广求说士;五是广布间使,“无间谋是无耳目”,“宜多募义士,变服蜡丸,布于四方”。写成《刍荛妄言》后,方以智还托好友刘湘客呈送给永历小朝廷,期望永历帝能采纳其“妄言”。然而,大厦将倾岂是一人之力所能扶?方以智身隐山野,人微言轻,只能徒作清议罢了。更何况是寄希望于大势已去、倾轧内乱、腐败无能的永历小朝廷身上呢?因此,尽管方以智流离湖南期间屡作清议良策,亦未能挽狂澜于既倒,于事无补了。
死因之谜:惶恐滩头的未解迷云
滔滔赣江,沿途有十八滩,位于万安县境内的惶恐滩是十八滩之首。惶恐滩素称“鬼门关”,青山壁立,怪石嶙峋,急流险恶。 历史上,那些途经此地的失意文人、贬谪政客或穷途英雄,在惶恐滩如此惊险之地,便联想到国难深重、命途渺茫、身世飘零,不禁悲从心来,黯然涕下。
北宋哲宗绍圣元年(1094年),苏东坡年近花甲,一年之内四度贬谪降官,被流放安置到岭南惠州,船行途经此地,望穷山恶水,触景生情,乃作《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》,内有诗句曰:
七千里外二毛人,十八滩头一叶身。山忆喜欢劳远梦,地名惶恐泣孤臣。……
南宋孝宗淳熙三年(1176年),豪放词人辛弃疾经过惶恐滩上方的皂口壁时,提笔写下了“郁孤台下清江水,中间多少行人泪”的感慨词句,“借山怨水”、借景抒情,家国沦亡之创痛和收复无望的悲愤奔涌而来,借机而一吐胸中愁苦与不满的块垒。
南宋祥兴元年(1278年),文天祥被元军俘获,后被元军押解在船并追击南宋末代皇帝赵昺,过零丁洋时回忆起自己率军在惶恐滩被元军击溃的情景,遂写下了《过零丁洋》这首千古名诗:
辛苦遭逢起一经,干戈寥落四周星。
山河破碎风飘絮,身世浮沉雨打萍。
惶恐滩头说惶恐,零丁洋里叹零丁。
人生自古谁无死?留取丹心照汗青。
1283年,文天祥在元大都舍生取义,归葬吉安庐陵故里。巧合的是,苏东坡过惶恐滩580年后,文天祥留下千古绝唱400年后的清康熙十年(1671年)十月七日,身为大明遗民、“明季四公子”之一的方以智,因“粤难”事发,为清兵所羁,逆赣江而上从江西押赴广东,又一次途经惶恐滩头。是夜,惶恐滩头突起狂风,恶浪滔天,船只几近倾覆,灯火全灭。待船上兵丁站稳脚跟,点亮灯火,才发现方以智失踪了。这是方以智次子方中通的记载,他在《陪诗》卷四《惶恐集哀述》诗注中云:
“辛亥十月七日舟次万安,夜分波涛忽作,老父即逝,而风浪息”。
方以智三子方中履也在《宗老梅先生七十序》中写道:
“既而惶恐滩头,先公完名全节以终”。
总之,在方以智亲人的记载中,对其辞世的表述颇为婉转隐晦。时隔300年后的1971年,余时英先生由此发散,引据时人的诗文多方考证,撰《方以智晚节考》、《方以智晚节考新证》、《方以智死节新考》、《方以智自沉惶恐滩考》等系列文章,考证方以智乃“自沉赣江”。
但于清季的官方史料而言,对方以智的死态度又显得十分暧昧。《清史稿·方以智传》仅以几句话记载,语焉不详:
“康熙十年赴吉安,拜文信国墓,道卒。”
文信国,即文天祥。《桐城县志》也有相关记载:
“旅病万安,临终犹与弟子讲业论道,不及世事”。
这些官方史料所呈现的事实,更偏向于方以智是“病殁”。一些民间记载也倾向于此说,明末文学家、“易堂九子”之一的彭士望在《与谢约斋书》中云:
“木公(方以智)病背发,卒于万安。”
此书之尤为重要的是透露方以智之死为“病背发”。其《树庐文钞·首山濯楼记》亦云:
“怡然行素,不为恇,而卒以疽发于背,血肉崩溃,言笑从容,触暑载驰,终焉致命。”
由此可见,方以智之死,无论在当时之争议,乃至今人之考证,都莫衷一是,迄今仍无信史可考、无定论可结。然以方以智平生、特别是晚节而论,其虽“逃禅”至深,却从未割舍“俗缘”而去,更深陷“三教归《易》”与明清革鼎的错位之中。其在流离中所作《独往》早已表明心迹:
同伴都分手,麻鞋独入林。
一年三变姓,十字九椎心。
听惯干戈信,愁因风雨深。
死生容易事,所痛为知音!
既然不能超脱现实,那么在惶恐滩头了却尘身,于方以智而言却未尝不是理想的归宿。若非方以智在惶恐滩辞世,只怕也会赴文天祥之后尘,再过零丁洋了。只是,对文天祥而言,“惶恐”是忧患家国天下,“零丁”是感叹抗元义旗独木难支,而对方以智来说,“惶恐”则是自身理念与现实之间南辕北辙的方向性分歧,“零丁”则是感叹独木难支、知音难求、生死易了!
有意思的是,有关方氏之殁,在邵阳另有一说。清道光年间,邵阳人刘纪廉协助邓显鹤编撰《宝庆府志》,此志《方以智传》载:
丙戌……以智与粤中旧臣瞿式耜等共立桂王。丁亥……以智遂寓居新宁莲潭庵……或传其至洪江赴水死……其实以智鼎革后为僧居青原,世称大可和尚;或传其死洪江者,妄也。
此说仅见于《道光宝庆府志·方以智传》(126卷15页上,《(光绪)新宁县志·人物表·流寓·方以智》条亦从此说),且刘氏对方以智极为崇拜,勤于搜集其在湖南史迹,刘氏在揣测方以智“自沉洪江”的同时又予以否定。若非杜撰,则此说不可空穴来风,当为方以智有意作彻底隐姓埋名之手段。若为杜撰,则实难度刘氏之意。然从余英时之说,岂非道光年间学者之杜撰,已有意以自沉洪江之“妄”而暗藏自沉赣江之“真”乎?
一代宗师:“百科全书式”的大学者
方以智一生坎坷流离,在明清鼎革的动荡中,由鲜衣怒马的贵公子转变为黄卷青灯的出家人。但“天崩地坼”并未动摇他的好学之心。方以智喜深思、务博学,既不排斥“西学”,又不盲从“西学”,在向学人介绍西方的科学知识的同时,也总结当时国内的先进科技知识,对中西文化交流作出了有益贡献。他还突破前人藩篱,将自然科学新知引入传统哲学研究,于天文、地理、医药、物理、数学、音韵文字诸学,皆能析其旨趣,被誉为“百科全书式”的大学者,与顾炎武、黄宗羲、王夫之并称为明末“四大思想家”。
“东方的黑格尔”。公元1816年10月末,在普鲁士王国海德堡大学的讲坛上,创立了伟大哲学体系的黑格尔放言高论:
无论中国人的文化名声多么大,典籍如何多,在进一步的认识之下,就都大为减色了!
他的意思是说,中国的哲学是浅薄的,而且往往沦于空虚。其实,黑格尔所不知的是,就在他发表这场著名演讲的164年前,中国的庐山上,比他大160岁的避世僧人方以智,正在撰写一部叫作《东西均》的著作。书中所着重阐发的,正是后来黑格尔所常讲述的“三位一体”的辩证法,而其思想的深度,完全可以与黑格尔相媲美,毫无逊色,且比黑格尔早提出160多年,称为黑格尔思想的先行都不为过。方以智家学渊远,自来深思方家三世理学与外祖吴应宾“三一”之学,深刻体会《易经》“遁”、“节”二卦之深义,且以调和儒道为己任,进一步提出“三教归《易》”的学术观和会通古今中西的治学方法,特别是对“质测”之学和“通几”之论有着深入的探讨。他认为:
寂感之蕴,深究其所自来,是曰通几;物有其故,实考究之,大而元会,小而草木蠢蠕,类其性情,征其好恶,推其常变,是曰质测。
方以智在中国古代禅佛教思想史上也具有重要地位,他的禅学思想的主要特色和贡献,具体来说就是注重知见的求道论、强调实行的修道论,提出“体无内外,道无彼此”、以禅归《易》的易禅说。在人生观上,方以智以“不浪死虚生以负天地”的入世情怀来关怀今生,用“置之死地而后生”的忧患意识来磨炼人生。无论是在人性论,还是在对人生的看法等重要价值问题上,他都表现出原儒的思想性格,并力图用这种儒学的救世精神来挽救现实社会。方以智还主张汉字拼音化,比“五四”时期鲁迅等人的主张早了将近三百年。
“桐城文派”的鼻祖之一。“桐城文派”是我国古代文坛上最大的散文流派,亦称“桐城古文派”,一般通称“桐城派”。它以其文统的源远流长,文论的博大精深,著述的丰厚清正,风靡全国,享誉海外,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占有显赫地位,是中华民族传统文化中的一座丰碑。戴名世、方苞、刘大櫆、姚鼐被尊为桐城派“四祖”,但要上溯其源,可追溯到方以智、钱澄之。明代中叶以后,桐城学术兴起,“能振笔为古文者,代有传人”。明末清初,方以智等人致力于古文振兴,开“桐城文派”先河。他们在古文理论和创作实践上,已初步体现出“桐城文派”的某些特征,是“桐城文派”的前驱、鼻祖。李则刚在《安徽历史述要》中说:
方以智、钱澄之是桐城派鼻祖……方以智发表《文章薪火》,作为桐城派的滥觞,钱澄之的《饮光先生文集》问世,树立了桐城派文章的楷模,他们已开桐城派的先河。……周始曰“明清之际,以方以智为先驱,逐渐形成桐城派”,是有缘由的。
杨正明所撰的《枞阳与桐城派》指出:
他们(方、钱)是同时代、同节操、居同里、文同好的古文大师,平生私交甚笃,常有诗文书信往来。并称鼻祖,恰如其分。
方以智的文学作品主要有《浮山文集前编》(十卷)、《浮山文集后编》(二卷)、《浮山此藏轩别集》(二卷)、《博依集》、《流寓集》、《流离草》等,一些诗文集被《四库全书》收录。其为文,强调文章的内在精神与外在形式的统一性,提出了“文章即性道”的命题。他说:
言为心苗,托于文字。圣人之文章即性道,非今人所溺之文章也。
方以智的散文,尤其是题识、游记,俱都洋溢着一种中和之美,在明末诸家中少有与之匹者。近几年,甚至还有一些研究者认为,《红楼梦》的真正作者是方以智。不仅文章写得好,方以智的诗亦作得好,在晚明诗坛上,他是一位多产、有影响的诗人,且颇为自诩。他说:
年十五,十三经略能背讽,班史之书略能粗举。长益博览百家。然性好为诗歌,悼挽钟谭,追复《骚》、《雅》,殊自任也。弱冠慕子长出游,游见天下人如是而已,遂益狂放。……海内之言智者,或一位词客,或以为狂生,天性不爱利禄,时以旷达玩世,故不为边幅,以自雕饰。穷理者嫌其异于宋儒,而非之者有矣!
方以智的艺术风格是追慕秦汉文风,而批判竟陵一派,自成方家,终成蔚然大观的“桐城文派”之渊薮。
明清科学的集大成者。方以智天生异禀,博涉广览,于诸子百家甚至“旁门左道”,“皆能考其源流,析其旨趣”。方以智的科学著作《物理小识》,与伽利略的科学巨著《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对话》出版时间差不多同时,而其光学实验比牛顿的分光实验早三十余年。《物理小识》的科学成就涉及光学、电学、磁学、声学、力学诸多方面,尤其是在光学方面的成就更为突出。他提出的“光肥影瘦”现象,与今天所说的衍射现象很类似,且与西方科学家发现衍射现象在时间上大体相当,这的确难能可贵。他对光的色散现象的认识也是很深刻的。在声学方面,方以智对声音的产生、传播、隔音、共振等都进行了研究。其中“隔音”一条,很可能是我国最早的关于吸音室的记载。在天文学方面,方以智对恒星视运动已有一定的认识,这早于西方200多年。方以智关于炼焦和焦炭作用的记载,是我国也是世界上炼炭和用炭的最早文字记载,比欧洲要早一个多世纪。日本学者评价《物理小识》乃“当奈端(牛顿)之前,中国诚可以自豪的”著作。
有名的社会活动家。方以智自幼秉承家学,接受儒家传统教育,曾随父宦游,到过四川嘉定、福建福宁、河北、京师等地,见名山大川,历京华胜地,阅西洋之书,颇长见识。长大后,重视游学、交友和经世务实之学,他认为:
今天下脊脊多事,海内之人不可不识,四方之势不可不识,山川谣俗,纷乱变故,亦不可不详也。
方以智的祖辈都直接或间接同东林党有关系,他从小也养成了关心时世的习惯。成年后,载书泛游江淮吴越间,遍访藏书大家,博览群书,交友结社。与陈贞慧、侯方域、冒辟疆等主盟复社,裁量人物,讽议朝局,被时人称为“明季四公子”。流寓湖南期间,方以智不仅与朝中好友经常保持书信联系,而且与王夫子、陶汝鼐、刘有光等湖南士人有着密切的往来。1650年,清兵攻陷广西平乐,方以智被捕,他坚贞不屈,清将马蛟麟为其正义所动,听任其出家。获释后,方以智即易服为僧,“逃禅”江西青原山。清康熙六年(1667年),14岁的康熙帝毅然决定开始亲理政事,而正是这一年,方以智离开青原山,前往福建福州、莆田、建宁、建安、武夷山等地游历长达半年之久。在金庸笔下的《鹿鼎记》中,反清复明的天地会,其根据地恰好就在福建,所讲述的故事亦正好发生在康熙帝亲政的这段时期。因此,不少研究者认为,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的原型人物就是方以智,他虽已“逃禅”至深,却依靠自己在前朝遗民及民间的影响力,秘密扛起复明运动的大旗。最后,因“逆诗”被告发,以及在福建的一系列活动被清廷察觉,终至“粤难”爆发,方以智以身赴死。
可惜的是,这样一位经天纬地、学贯中西的一代宗师,却因清朝统治者的忌讳,几百年来销声匿迹。在“明季四公子”中,名声还远远不及跟名妓闹过不少绯闻的侯方域和冒辟疆。可喜的是,清宣统三年(1911年),方以智诞辰300周年之际,孙中山借助海内外洪门的力量,发动辛亥革命,推翻了清朝统治。方以智地下有知,也该瞑目了。
参考资料:
罗炽著:《方以智评传》;
简雄著:《浮世的晚风:还原明清江南士林生活图景》;
尹文汉著:《王船山与方以智的交往》;
(台)张永堂著:《方以智与湖湘文化》;
(美)余时英著:《方以智晚节考》;
(清)邓显鹤编撰:《道光宝庆府志》;
(清)张葆连、刘坤一修纂:《光绪新宁县志》;
部分资料来源于网络,原作者不详,一并致谢。
本文编辑:铁打的宝庆
免责声明:本站所刊载的所有内容来自网络,内容版权归原作者所有,若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。电话:0731-85531328 QQ:2652168198
主办单位:长沙市抗战文化研究会 ICP备案号:湘ICP备18022032号-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