土葬,是隆回人认为最妥当的最后归宿,土里生,土里长,最后还归于土,才是天经地义的。虽然都是土葬,然而对人生末尾一件事的安排,金石桥却另有其世代相承的习惯。
一旦挪过五十的门槛,人们便开始从从容容地准备身后事情,悄悄地做寿衣,制寿鞋,悄悄地张罗好下辈子,寿衣是清朝风格的长衫,大红大绿,富贵逼人。
最重要的是做棺材,打制棺材是一件喜气洋洋的事,这是老人们的“千年屋”,比凡间房屋更天长地久。“千年屋”开工,事主家要放起鞭炮,摆下“东坡席”宴请亲朋好友。完工的日子,各方亲戚都欢欢喜喜来道贺,女儿女婿更不会马虎,荤素点心十二样以上,样样都是双数,鞭炮酒肉,礼数齐全。少数家财富足的人家,“千年屋”做成双层,里面的叫“椁”,外面的叫“棺”,据说人躺在这样的棺椁里,一百年两百年也不走样儿,有如生前。“千年屋”做成以后,并不算真正完工,每隔一年半载,“千年屋”就要上一次漆,老人们深爱山漆,可惜山漆不容易得。讲究的人家,一座”千年屋”要上八九次漆,花费五六年的的工夫,几乎比造真正的房子还要耐心和细致。简便些的人家,刷上三次四次,看得过眼,也就算了。做好了“千年屋”,便用两个木马,或者两条高凳支起来,头朝外,脚朝内,神神秘秘地放在家里隐蔽的地方。
老人一旦走到人生边上,儿子媳妇,孝的也好,不孝的也罢,“守时”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,一大家子人商议妥当,轮流在床边日夜守着。等着老人咽了气,归了西,急忙记下驾鹤西游的时间,恭恭敬敬交给地仙推算吉凶、犯煞、停灵、落葬等等。凡生肖五行与亡者相克的,都必须回避,否则于生者死者,都是顶不利的事。
寻常百姓家,内心里都希望“急死急葬”,多停灵一日,多一天的花费,几十人甚至几百人的吃喝,香火纸烛、毛巾香烟,都令人啧舌头,钞票就跟淌水似的流走了。然而,如果地仙认为犯煞,或者犯了其它禁忌,那么该停灵也是要停的,就好比是命中注定的事,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。一般停灵三天五天,多到七八天,也就能拣到好日子了。
亡者闭眼,寿终正寝,是一场盛大的“白喜事”的开端,媳妇赶紧去屋外烧”落气包”,给亡者西行之路备下充裕的盘缠。男人们装上三根线香,一边敲锣,一边叩拜,一直叩拜到水井边,向井龙王磕头焚香,便是付了“买水”的钱,舀起一碗水来,小心翼翼地捧回神龛底下。媳妇们忙将亡者扶坐在谷桶上,行“坐斗”之礼,再将“买”回来的水往亡者脸颊左右各沾一沾,沾过父母遗体的水是“原身水”,男丁们各仰脖子喝一口,以期受到先灵的保佑。
装殓片刻不能迟慢,一旦身子僵硬便难弄了,将身子擦洗干净,三层五层地穿戴起来,打扮得阔家老爷太太似的。衣服穿单数而不穿双数,倘若家境富裕,穿上七层九层,那是再好不过的。堂屋里横架高凳,竖搁棺材,背对神龛,男棺在左,女棺在右。棺材里垫上白粉粉的石灰,铺上明艳鲜丽的床单,请亡者舒舒服服地睡上去,手里握一把纸折扇,口里含点黄货白货,好托生到富贵人家去。没有黄白东西,含点米饭也可以,至少来世衣食无忧,叫作“饭含”。亡人身位摆得端端正正的,孝子们各剪一点衣角布边下来,交给亡人带去做个纪念。倘若亡人与棺材之间尚有空隙,必取亡者生前衣物将缝隙塞满,使亡者不至于晃动,惊扰了灵魂。再取一床斩新的被单,从头到脸蒙住,算是阴阳两隔了。棺材盖此时并不封死,还得预备着亲戚看最后一眼。棺材下面点一盏香油灯,引着亡者走向阴间,整个丧事期间,香油灯须亮得旺旺的,倘若一不小心弄熄了,亡者便要重重地摔一跤,归天之路凭添许多坎坷。
高寿者的遗物,除开使用过的碗碟、贴身衣物等不算,样样都是福物,能传递一种安康的福泽。倘若觉得不洁净或者不需要,那就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,也是一种了结方式。只是一应东西要一次性烧完,火势愈旺愈好,即使发现落下东西,也只能权且收好,再不能第二次点火了。
热孝中的人是没有身份地位的,即使是三更半夜,冰天雪地,也一样要挨家挨户敲开大门,跪拜告哀,便面对着玩泥巴的孩子,也得把双膝弯一弯,行个大礼。面对舅爷爷,舅奶奶等姻亲,礼数要更加周到,态度要加倍敬重,只要不是隔着万水千山,就得亲自登门放一挂鞭炮,行跪拜大礼,以表哀哀泣血之意,赢得亲戚们的理解与同情。
“都管”是孝家请来的一乡之望,代替孝家行使接待、酒席、买办、任务分配等一切大权,用漂亮的绳头小楷,慎重地安排好每个环节,写在一张大白纸上:写挽联的、采购的、回礼的、招待的、煮饭的、炒菜的、烧火的、传菜的、负责桌椅的、负责碗碟的、……白纸黑字地贴在墙上,本族人等,无不依命行事。帮忙的虽不用支付工资,可是每天一条毛巾一包普通香烟是不能少的,第一件事便是该把这些东西买回来。阿嫂婆娘们立即寻个合适的空地,砌起几排炉灶,打理几天的吃喝。
停好柩,设起灵堂,大门口扎起“彩门”,油亮的柏树枝,缀着五彩的花球,扎成一道绿肥红艳的拱桥。孝子孝女披麻戴孝起来,其它孝眷头上包一块由头拖到脚的孝布,满屋满院都是白晃晃的。各路亲朋故旧陆续前来“看椁”,闻听门外鞭炮一响,孝子伏地,女眷们立即闻炮举哀,扶棺怮哭,如果脸上不挂两行眼泪,是要被人骂的。“看椁”者在灵前“两揖三叩首”,凭吊亡者,追思亡者生前的一番好处,随后劝孝家节哀顺变,如果“看椁”者是与亡者生前相厚的女人,也随孝家女眷一并哭一阵子。
管帐房的是八面玲珑的聪明人,最会看人下碟子,亲疏有别,长幼有序,收受奠仪自然不同,娘家亲戚不但不能受礼,还得厚厚地再添上一份回礼。若有半点差池,轻则被人耻笑了去,重则引出一场是非来,也许几代人的情分和脸面,就这样断送了。
亡者了结红尘,不再属尘世所管,所以得向地王菩萨报个道,办个阴间的户口,礼制中叫“看庙”,道士在庙前吹打一回,孝家男女各手执一根线香,共托着几十米长的白布,搭成一条过渡的桥,亡者从这条桥上走向另一个世界。
晚上,孝子守灵,做孝女的便请人“唱夜歌”,等天色完全黑透,唱歌人摆下一面大鼓,从《起鼓一段》开始,亡者为女,便有女歌,亡者为男,便有男歌。女歌唱《十月怀胎》,《目莲救母》等。男歌唱《孟姜女哭夫》、《男丧咒》等,也唱《三国歌》、《封神榜》,两个人轮着,一刻也不停的,或者一问一答,韵散结合,解说天地万物。唱夜歌必须在天亮前结束,收尾时唱“倒鼓”,从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唱起,鼓点急促,声调激越,意境苍凉,招得人眼泪汪汪。请唱“夜歌”的钱虽按例由孝女支付,但唱到中途,亡者的儿子、孙子也该随兴出几十百来块钱,打赏唱者,仿佛小费一般。
阴宅倘若选得好,后代子孙便可王候卿相,所以,挖墓穴有一个富贵的名字叫“挖金井”。在祖辈栖息的坟场内,地仙用罗盘定格好方位,选好风水,在墓穴上下两处立了木桩。然后焚纸鸣炮,杀一只雄鸡祭了山神,等于是神仙们拜了码头。地仙在墓穴东南西北以及中间亲自开锄破土,才将锄头交给掘穴人。“挖金井”是个力气活,孝家务必要好好招待,才不负了人家出这一番力气。
落葬的前一天,“都管”便要安排上祭了。主祭在左,副主祭在右,神龛下摆下香案,摆下三牲、猪肘子、酒水、烛台等。嫡系亲属以及关系厚密的,除祭礼之外,还得另请一套西乐,热热闹地吹弹唱打起来,才不算丢了起码的体面。主祭是懂古文的乡儒,祭词读得百转千回。副主祭一只手托着另一只手布祭礼,斯文、庄重,引着大家敬酒、献肴、献果品、作揖、磕头。上祭从儿子开始,然后才是女儿姑爷,孙子孙女,这是家祭。正奠完了,才轮到家族旁支,举行客祭。上完祭,便行封棺,各人都避得远远的,倘若将自己的影子钉进棺材里,轻则生病破财,重则搭上身家性命。
太阳下了山,夜幕将上的时候,道士在灵堂四壁挂满功德,便要打道场“开灵”,超度亡魂了,香案上,高燃神灯,供起斋粑、豆腐,灵柩左右满排蜡烛。仙界菩萨、将军、大士,十殿阎罗和判官眉目森森,各据两壁。道士着道服,戴法帽,按亡人生辰八字写好灵位牌、引魂幡,安设灵帐,将法器摇得铮铮作响。在诵经礼忏、召亡、祭亡和送亡的吟诵声里,孝家肃立左右,垂首敛目,三叩九拜,半夜“爬生”时,脱去鞋袜,绕棺爬行,以谢亡者一生养育之恩,这是最为真实的时刻,场面令见者无不动容。
开灵次日,便行出殡,灵柩罩着棺罩,锦绣辉煌,大姑娘的花轿似的,上边盘踞着金龙和一只仙风道骨的大白鹤,大帝菩萨的小像儿密密排满边沿。出柩掐着算定的吉日良奈来,早了迟了都是大不吉利的事。八个男人占手上肩,抬到大门外敞地上搁起来。半夜便起来忙活的大小厨娘,早已经备下丰盛的送葬饭,既打发亡魂,也是款待亲友乡邻。
原本看完椁就已经回家的娘舅一门亲戚,也在出殡前赶来送葬,擎着族旗,鼓乐喧天,大炮小炮连珠炮一齐迸发,烟火响铳直冲云霄,丧家慌急慌忙迎出槽门,跪在门首,执事忙不迭地鸣炮相接,殷勤让到屋里来。
酒足饭饱,便行出殡,孝子抱着遗像,举着引魂幡,扶着泣杖棍,在灵柩前边退边拜,子婿孙侄,拖着稻草垫子,于柩前“拜路”,三步一跪,五步一拜,送葬队伍半天也没移动几米。女人们扶着棺材,哭得肝肠寸断,声嘶力竭,旁人见了这么多拜路的和哭灵的,便赞亡人有福。执事者一人在柩前撒纸钱,一人在后面向灵柩撒米粒,给沿路的大鬼小鬼送几个买路钱,各色花圈如锦绣堆积,紧随灵柩。送葬经行处的人家,在门首放一挂鞭炮,也送亡灵一程。孝家男女跪拜答礼,答谢人家一块毛巾和一挂鞭炮。送葬走远路而不走近路,迂回曲折,才是儿女依依不舍之意。即使路途遥远,抬棺材的汉子也得咬牙撑住,不让棺木落地。入山之后,孝子不再拜路,抬夫可以走得稍微快些儿,只是山陡路滑,草深林密,灵柩千万要平稳,休得一巅一簸,惊吓了亡灵。
棺到穴边,金井已经虚位以待,以两个事先打好的木桩为标准,将灵柩轻轻落下,孝眷们在响彻山谷的鞭炮声里,向着灵柩,深深地鞠躬跪拜。地仙焚起纸烛,上奏四方神灵,许可新魂在这里安身立命。然后下到井里,在棺木四周及点画上一圈符咒,定了方位。再杀一只叫声昂昂的大雄鸡“掩煞”,将鸡血围着金井滴一圈,于是天煞地煞,凶神恶煞,全部退避,鸡血落地,百无禁忌。以身献了“掩煞”的叫“分针鸡”,尔后孝子将雄鸡带回家与众兄弟分享,孝女却没有动这一只鸡的权利,倘若孝女吃了,一切升官发财的好事,便会被女儿家抢去了,兄弟们自然不许肥水落到外人田。
落葬后,便到火场去烧灵屋和金银山,亭台楼阁,屋宇轩昂,理想中的房子和陈设,一应俱全。金银山是女儿孝敬的,一座金银山够亡者在那个世界里三年的花销,女儿越多,金银山也便越多。亲戚们不断用桃树枝不断抽打空气,驱赶想像中的无名之鬼,使他们不致来抢新房子和金银财宝。除了和尚念念有词,其他人都得把嘴巴闭紧了,更不得叫别人的名字。如果别人叫自己,亦千万不能答应,要不然会招来祸患,轻则损财,重则伤命。
亡者入土后,孝男到宴席前跪谢道乏,孝女便行“拜爨”,封十块二十块的的礼信钱,答谢连日在厨房辛苦的大姐大姨大婶们。都管、帐房累得不轻,也该有所答谢,但这是孝子的事。新葬三日之内,孝家每天黄昏时分,到火场和坟上去添油点灯,于茫茫夜色中给亡者点一盏回家的灯,领取房子、浆饭和钱,不致于在另外一个世界挨饿受穷。
有时候,如果亡者并非正常死亡,或者生前受了委屈,或者娘舅与丧家素有嫌隙,那么丧事有可能面临另一种被闹丧的风险,娘舅家有这个权利,就譬如家长有处罚小孩的权利。
倘若娘舅家存心打算闹丧,一出动便是几十号人马,打着“吊丧”的旗号而来。孝家光供给他们吃喝,就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。他们一会儿嫌酒水太寡淡,一会儿指责孝家哭声光打雷不下雨。任何一个不是瑕疵的瑕疵,都可以成为借题发挥的理由。于是,寿衣原本穿三层的,要换上五层七层。预计打一天一夜的道场,要改成七天七夜。倘若不依,说摔便摔,说砸便砸,丧事简直办不下去,别人也绝不好来管这家务事。而要依了他们,丧葬费用成倍增长,丧家只好忍着割肉般的疼,一一言听计从,一俟亡者入土,两家亲戚,从此便成死仇。
来源:楚木湘魂
本文编辑:铁打的宝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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