茅草法
“晓得么?茅草法闹出人命了!好可怜的孩子嘞!坏良心嘞!”吃夜饭时,娘叹息着,跟爹透露听来的消息。
神秘的茅草法,这回摊上了大事。
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。安徽的一个杂技团,来罗溪乡下演出。
在火生家门口,扎了一个大戏台。其中,最精彩的一个节目,叫高空踩钢丝。
间隔二十来米,栽了两根木柱子,离地六七米高,紧绷绷的绑了一根软钢丝绳,比小指头还细。
表演者,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。一身红绸演出服,一双黑色软布鞋,头上,顶着7个白瓷碗。小女孩两手平伸,屏息静气、小心翼翼、稳稳当当,一小步,一小步,走过了一大半。
“好!好!好功夫!”深山老林,老百姓从未开过这种眼界。数百号观众,掌声雷动,纵情欢呼。
眼看表演就将成功,一眨眼,小女孩一个跟斗,栽了下来。7个碗,摔得稀巴烂。
“啊?!不得了!不得了!坏事了!”观众一片惊呼,气氛马上凝固了。
杂技团团长是小女孩的爷爷,他飞奔过去,抱起小孙女,大声哭喊。可是,小女孩已经没了气息。
惨遭变故,杂技团匆匆忙忙,连戏台都来不及拆,裹起小女孩尸首,垂头丧气,打道回府。
风风雨雨,闯荡江湖几十年,杂技团也不是等闲之辈。
一路上,老团长再三思忖,这次演出,肯定有人暗中捣鬼,施了法术。
高空走钢丝,是小孙女的看家本领,表演近千场,从没有过半点闪失。为了让节目愈发惊险刺激,去掉了保险带。
演出的第一个节目,柔术表演,一个小女孩,面对观众,站在一张小桌上,慢慢往后,仰头弯腰,头部穿过胯下,咬住台前的一朵小红花。然而,就在小女孩咬住小花的瞬间,她裤头的松紧带断了,裤子滑落,露出了肚脐眼。霎时,满场欢呼声,变成一片开心的哄笑声。
起初以为,纯属意外,联系起来看,这是中了茅草法。裤带很蹊跷的断了,是中了“剪刀法”,小孙女突然坠落,是中了“糊糊法”。
走到龙船塘,杂技团找了家路边店,歇息下来。团长派人,分头去打探情况,了解罗溪一带,有哪些人会茅草法。
龙船塘与罗溪,一衣带水,唇齿相依。火生和土生爱耍把戏的事,在这一带,家喻户晓,路人皆知。
不到一个时辰,戏班的人,就把罗溪与茅草法相关的人和事,打听得清清楚楚。
迄今,罗溪境内,耍过茅草法的,就两个人:一个是火生,一个是土生。
茅草法,弄不清归属哪个教门,也不晓得发派于哪里,祖师爷是谁。这门法术,似乎不太正统,不光明正大,所派上的用场,以逗憨、耍心眼、搞名堂为主。
民间有一种说法,茅草法,学不得。用多了茅草法,会绝后,死的时候,自己一根一根,一节一节,嚼完自己的手指骨头,才会咽气。
茅草法,跟巫术蛊术一样,要时常炼。越炼越灵,不炼不灵。长久不炼,法术自然消失。
炼茅草法的人,跟放蛊一样,歇一阵子不下手,心痒痒,皮痒痒,手也痒痒。即使不便对外人下手,对自家人,也会下手。
土生最拿手的茅草法,是化“雪山水”。
有一次,他去走亲戚。路上,碰上一群放牛娃,在水田里摸了一篮子田螺,在路边掘个土坑,架起鼎罐煮田螺。土生一时兴起,化了“雪山水”。
“冲啊,冲啊!呷田螺啦!”煮了个把小时,孩子们停止玩耍,流着鼻涕,滴着口水,满心欢喜,围拢来吃田螺。
揭开铁鼎盖,田螺活生生的,全都沿在鼎罐口子上。见了光,透了风,一个接一个,纷纷往外爬。
“有鬼啊!快跑啊!”一群光屁股,吓得目瞪口呆,尖喊尖叫,作鸟兽散,连鼎罐都不要了。
“哈哈哈哈。”远处,一棵枞树背后,专心看把戏的土生,嘴巴都笑歪了。
一年夏天,土生参加集体伐木队。砍树放排,去沙湾和洪江卖。近百号人,在花滩江一处空坪上,扎了茅棚子落脚。
中午歇气的时候,大伙扯卵蛋,扯着扯着,就扯到了棚子后面,枫树上的一窠瓜芦蜂(山里很毒的一种马蜂)。
“离开娘胎,没见过这么大一窠瓜芦蜂嘞,比谷箩还大嘞!”
“这个季节,应该有蜂仔仔了,谁有本事弄下来,蜂仔仔,怕要剥几洋盆嘞!”
“呷了豹子胆还差不多,谷箩大一窠蜂,弄不好,要咬死人嘞!”
你一言,我一语,只当谈资,谁也不往心里去。
“嘴巴馋了?真想呷蜂仔仔?”土生朝几个扯卵蛋的,随意问了一声。
“想当然想喽,癞蛤蟆还想呷天鹅肉嘞!不过,谁有这本事?”
“真的想呷,马上烧好火,架起锅,不出一杆烟工夫,我保证提蜂窠来。”土生好比裤裆里捉卵,手到便拿。
果不其然,顶多二十分钟,土生笑呵呵的,抱了一个蜂窠来。土黄色,椭圆形,像一面大鼓。
“哇呀呀!你这鬼脑壳,真是个活神仙!佩服!佩服!”众人瞪大了眼,齐声赞叹。
“架好势嘞!我出去呷杆旱烟,你们好生剥蜂仔仔。呷饱了,好去河里洗澡。”土生把蜂窠往棚子里一丢,转身走了。
“阿弥陀佛,我的娘呀!咬死人啦!何得了嘞!”土生才走出十几丈远,棚子里就砸了锅,一伙人抱头鼠窜,鬼哭狼嚎。
嗡嗡嗡嗡,像过轰炸机一样,棚子里到处飞舞着愤怒的瓜芦蜂。那些毒蜂,棕红色,有黄色条纹,有小指头那么大,叮一口,像纳鞋底的大号针扎了一样,痛到心口,痛得发晕。叮上二十几下,就会昏厥,就会死人。
几十号人,呼爹喊娘,连滚带爬,死命往河边奔逃,叮嘣叮嘣,纷纷跳进齐腰深的水里。
眼见自己化的“雪山水”,所带来的一场好戏,土生洋洋得意,乐不可支。
年岁渐长,土生儿孙满屋。怕遭报应,殃及后代,他金盆洗手,戒了茅草法。
火生,是继土生之后,茅草法的传人。
他十几岁起,跟师傅学茅草法。火生其貌不扬,个子矮矬,天性顽劣,一根死蛇,都要戳三下。
远亲近邻,讨厌他,躲着他,却不敢招惹他,得罪他。上了门,还得点头哈腰,陪着笑脸,好酒好菜款待他。
说起火生捣鬼的事,三天三夜,怕说不完。
他读高小的时候,刚刚学茅草法。一次放学回家,他后面跟着一群女同学。他在路上画下一个“徽”,指望哪个倒霉的女同学,踩中了,然后来追他。
凑巧的是,专门放牛的阿呆,牧牛归来。阿呆胸前,挎着个一尺多长的竹梆,赶牛群的时候,敲得邦邦响。
忽然,领头的一头大水牯,朝天长叫一声,发疯一样,翘起扫帚一样的黑尾巴,撒开蹄子,猛追火生。
他画的“徽”,给牛踩中了。
火生的茅草法,刚学会放,没学会收。他惊恐万状,舍命逃跑。
逃至一片小松树林,他急中生智,爬上一棵碗口粗的松树。那条水牯,随后赶到,红了眼,用一双弧形的利角,嘭嘭嘭嘭,拼命顶撞那棵松树。小树摇摇摆摆,火生差点掉下来。
好在火生机灵,他脱下青色上衣,缠在树枝上,纵身一蹦,跳到了另一棵树上。
大水牯以为衣服是火生,依旧不依不饶,猛撞那棵树。牛群围住它,定定的看,哞哞的叫。
“脑啵嘻,哟要泵哚雅!”阿呆傻乎乎,可这事,他看得明白,是火生这鬼崽崽,耍了茅草法。他用瑶话骂他:背时的,我要打死你。
被阿呆放肆一骂,法术破解了。
火生惊魂未定,瑟瑟缩缩,从树上梭下来。
他心里感谢阿呆,不是他狠狠骂自己,不晓得这“糊糊法”,何时才能收场。
一天上午,公溪河畔。
大老远,火生看见前面,走来一群水牛。他在路边的一丛茅草上,画了一个老虎“徽”。
牛群走过来,看见前方,蹲着一只凶猛的大老虎,争先恐后,四散逃窜。一只老水牯,挤下了深深的河谷,当场摔死。
“喂,老表,走这么急干嘛?歇息会,呷杆烟喽!”大清早,火生在路上,遇见个熟人,亲热地打起招呼。
“今天的事,一大堆嘞,杀了草,还要陪老娘去看病。哪有空陪你呷烟?”来人拿着一把茅镰刀,扛着一根竹扦担,行色匆匆,与火生擦肩而过。
“为了一杆烟,耽误老半天,何苦呢?何必呢?”火生自言自语,露出诡异的笑。
一转身,这伙计中了他的茅草法,哪里还晓得去杀草,一头钻进山里,转了几个时辰。下午3点多,才忽然清醒。
春耕时节。清早,火生路过九分田。田里,六七个人,正勾头莳田。
“起这么早呀!九分田,都快莳熨帖了。歇口气喽,发杆烟呷喽!”火生出门,忘了带烟袋,伸出手,讨烟呷。
“两手冇空,四处湿湿漉漉,冇方便发烟嘞!”男主人专心莳田,脑壳都没抬。
“冇方便就算了,行起嘞,脚下小心点,冇踩坏禾蔸嘞!” 火生不阴不阳,撂下一句话。
突然,水田里,冒出两条大鲤鱼,金黄色,尺把长,腰身有手板宽,哗啦哗啦,在水里游的飞快。
“快快快!早饭有好菜了!”莳田的人,一声喊,扔了秧苗,弯腰弓背,满田里追。
追过来,追过去,忙碌了个把钟头,总算把两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捉住了。
可是,一眨眼,紧紧抱在怀里的两条鲤鱼,变成了一双解放鞋,湿淋淋的,泥水直流。
打眼一望,刚莳好的一丘田,踩踏得一塌糊涂,得重新返工。
大家猛然悟起,田坝口,摆放着大家的鞋子,该死的火生,悄悄在一双解放鞋上,化了“徽”,耍了“障眼法”。
过去,罗溪人嫁女,流行做布鞋、纳鞋垫。鞋子和鞋垫,越做得多,越做得精巧,说明这家姑娘,越是心灵手巧,越是贤惠孝顺。
一天,艳阳高照。火生路过一户人家。
屋前的篱笆上,挂着一长溜崭新的布鞋,还有上百双花花绿绿的鞋垫。趁着天气好,这户人家,晒陪嫁的针线活。
火生顺手,这双摸摸,那双瞧瞧。
“喂,看就看,别东摸西摸喽!”姑娘家怕他手脏,弄坏了嫁妆,吼了一句。
“这双,给狗穿,那双嘞,给猪穿。”火生不再摸,伸出一根指头,指指点点。
待他走后,十几双被他指点过的布鞋和鞋垫,齐刷刷,从中间断为两截。
姑娘一家,明白是火生这个鬼,耍了“剪刀法”。然而,除了哭一顿,背地里骂一顿,怎敢奈何他?
火生会“和和法”,能把两个本不相爱的人,黏在一起,如胶似漆,恩爱有加。
他也会“叉叉法”,能把一对形影不离的鸳鸯,活活叉开,反目成仇,形同陌路。
相亲路上,遇上火生,必得毕恭毕敬,递烟点火,讨他欢喜。搞不好,他动一动坏念头,耍一耍手脚,这门亲事,就黄了,歇菜了。
办丧事,讲究多,忌讳多。若有火生在场,就得多留一份神,多长几个心眼。
一次,他去亲戚家“呷豆腐”(吊丧)。
坟地,选在一个叫尖栗湾的地方。离村子五六里远,坡高路陡。抬丧班子,挑了二三十条精壮汉子。
发丧后,抬的抬,拉的拉,一路号子一路吼,顺顺当当。
拐了几道弯,爬上几个坡,送葬队伍来到了地势平坦处。坟地,就在眼前。
“看来,这副灵柩不重,你们一路上走得飞。送老父老母,还是慢点好嘞。”火生冲着抬丧班子,讲着不冷不热、不咸不淡的话,没有谁搭理他。
“啊呀!赶快来人帮一把,突然重了,腰杆子,差点断了!”忽然,灵柩停了下来,有人大声求援。
大家心一紧,马上顶上去三四个人。可是,依旧迈不开步子。
灵柩上,好像突然压上一座小山包,抬丧的一班人,压得两腿打颤,面如土色,冷汗直冒。
“叭啦,叭啦。”接连两声响,两根丧杠,同时压断,灵柩重重掉在地上。
丧杠,是用两根楠竹做成的,有碗口粗,按常理,抬个一千多斤,卵事冇得。一副灵柩,哪会压断呢?
“火生!你这个雷打的,天收的!亲戚人家,也坏良心!今日里,我们要剥了你的皮!”孝子一家,有五个兄弟,一见灵柩落地,火冒三丈,怒吼着,找火生算账。
火生一时手痒,使了个“千斤砸”,把路边一块大石板,寄在灵柩上,藉此戏弄抬丧的人。哪想到,大水冲了龙王庙,灵柩落地,惹怒了亲戚。他见势不妙,好汉不吃眼前亏,赶紧从一边开溜了。
回头再说安徽戏班。
各自打探回来,凑在一起,将手头的线索理一理,锁定始作俑者,是火生无疑。
火生自知闯下天祸,忐忑不安。就连睡觉,都睁着一只眼。
戏班走后的第四天,火生和他老爹去亲戚家呷寿酒。一起赴宴的,还有他的师傅。他拜这个正宗师傅,学师公教门。
午时一到,蹲在堂屋门槛上,扯卵蛋的火生,突然心头一紧。他预感大事不妙,安徽戏班,正在施弄“放飞刀”法术。他束手无策,一头跪在师傅面前,大喊救命。
“马上拱灶!找口大铁锅,把自己罩住,可保一时性命。”师傅处变不惊,微闭双眼,拗起法力,指给他一条生路。
火生飞速窜到屋旁一间杂屋里,一头钻进青砖砌成的柴灶。这口灶,专门用来煮猪潲,安了一口老铁锅,直径比团箕还大。
咔嚓一声,火生躲进柴灶,不到三分钟,大铁锅从正中炸开一条缝,纹路笔直,像被一把利刀劈开一样。
死里逃生的火生,瑟瑟缩缩,惊魂未定。从柴灶里钻出来,满身满脸,全是漆黑的锅墨。看着这口替自己挨了致命一刀的老铁锅,倒抽了一口凉气,心里发怵,两腿发软,头皮发麻。
下午两点多,寿宴开始。
火生与老爹并排,坐在八仙桌的一条板凳上,身后,就是堂屋的神龛。
人声鼎沸,酒酣耳热。十几只土狗,在桌子底下钻来钻去,不时,为争一根骨头,呲牙咧嘴,嗷嗷相向。
突然间,火生像只狗一样,钻到桌子底下,伏地趴着,大气都不敢出。
众人大感意外,一齐安静下来,纷纷伸长脖颈,朝桌底下张望,弄不明白,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
嘭咚一声,火生的爹,头撞在神龛上,身子一歪,瘫倒在桌子底下。
“不得了!坏事了!赶紧救人!”顿时,堂屋里,一片惊慌。
火生慌忙爬过去,抱起老爹的头,发现老人家口吐鲜血,四肢抽筋,不省人事,只剩下最后一口气。
火生懊悔交加,痛哭流涕。
他对安徽戏班耍茅草法,只不过,想逞一下威风,让外来的人,敬重自己这个地头蛇。不曾想,酿出人命案,结下血仇。
旁人看不懂,他心里却一清二楚,老爹是替儿顶过,代儿受死,中了戏班放过来的“飞箭”。
“快快快!赶紧抬回去,再不抓紧,人就进不了屋了!”火生的师傅催促大家。
一伙人,火急火燎,紧赶慢赶,七手八脚,把火生的老爹,抬进他家的堂屋里。
架起两根长凳,卸下一块门板,垫上席子床单,把老人家安放在上面。躺下不到五分钟,火生的老爹,脑壳一歪,断了气。
老爹的一条命,换来一壶清醒剂。山外有山,天外有天,与人为善,与人方便。
火生奇怪自己,这些简单的道理,几十年混过来,怎么就一直没悟通呢?
此后,火生手上綯绳,不敢再手痒痒,不敢再炼茅草法。
火生六十多岁,儿孙绕膝,丰衣足食,乐享天伦。
他打算修身养性,与世无争,颐养天年。
一次酒后,火生在茅厕跌了一跤,中了风。
从此,他两只脚分不太开,走路,只能走碎米步。两只手,也打不太开,顶多能往两边,拉开尺把宽。脚摇手颤,行动不便,活像一个披枷带锁的囚犯。
有人说,这是靖州过来的一起套匠师傅(下套索,捕获野物的人),寻他报往日的冤仇,耍了法术,给火生戴上了“阴铐”。
也有人说,他作恶太多,遭了报应。人还未死,灵魂先下了地狱,上了脚镣手铐。是故,现此“地狱相”。
凡此种种,莫衷一是。
中风后,只活了两三年,火生便去世了。据说,他咽气时,咬手指,咬床枋,变狗叫,变牛叫。其状,很痛苦,很凄惨,很恐怖。
本文编辑:铁打的宝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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